本來只是季節詞匯的“寒冬”,2018年卻成了創投圈的關鍵詞。
資本供給側,一組寅吃卯糧的數據是,2018年國內基金有8000多億元投到了創業項目上,但這一年實際流到投資機構的錢(募資)卻只有6000多億,中間出現了巨大逆差,意味著明年風投市場整體資金供給量很可能要下降。
創業公司方,今年上市的公司,破發率已高達80%,且80%的基石投資人、50%的 Pre-IPO輪投資人在虧錢,甚至25%的公司市值低于上市前的估值。也就是說,太多投資人并沒有從這些曾經參與的項目中賺到錢。
幾乎所有投資人都勸創業者要做好過冬的準備。泰合資本董事梅林反復向客戶建議,為了融資,一定要多見人。即使已拿到TS也不能掉以輕心,中途隨時會出變故,錢款落袋為安。
經緯中國創始人張穎也再次發出儲糧提示,建議創業者接下來的第一要務是,“融資融資融資”,“把每周50%的時間花在融資上”,甚至認為必要時可以考慮換賽道,或者與其他公司合并抱團取暖。易凱資本創始人王冉則干脆呼吁,創業者“放棄估值妄念盡快融錢”。
“錢變少了募資難”
去年夏天一些敏感的金融從業者已經感知到政策要變了,到了年底預感越來越強烈。在一家老牌VC負責募資業務的楊軒說:“那時大家都惴惴不安”,但沒想到2018年4月資管新規的出臺影響會這么大,作為從業者,幾乎每天都要做心理建設。
新政策出臺后,機構想要從銀行拿錢變得很困難。而過去很多機構的募資來源主要靠銀行,有的占比甚至超過一半。歌斐資產董事李曉把這比作水龍頭模式,“開關一關,整個行業叫苦連天”。
清科的數據統計顯示,新規發布半年,前三季度早期市場募集基金數量驟降54.5%,募得金額同樣巨減 57.3%。那些在政策出臺前,走完流程拿到銀行錢的機構,是幸運兒。但更多的小基金面臨的是不幸,因為他們不知道未來可以去哪里找到錢。
他們募資依賴的另一渠道高凈值人群,2018年也不樂觀,連續遭遇P2P爆雷、股市動蕩、房地產資產縮水等,出資變得十分謹慎。甚至有些機構已經與出資人簽了協議,但最后打款時對方又反悔了。
雖然出資人反悔,機構卻不敢拿契約追責。楊軒說:“誰都不敢張這個口,在中國募資關系是肯定要的,得為未來的合作留后路,尤其是2018年。”
不過,更讓機構感到痛苦的是,有些出資人今年索性自己直接做,變成機構的競爭對手。為此,機構開始在資管新規下尋找一切配資的可能來源,包括政府引導基金。
但新問題接踵而至,由于政府引導基金往往并非以財務回報為目標,而是為了引導地域產業發展,所以對機構在當地投資比例的要求有較大限制,這就容易導致“擇地不擇優”的情況出現,因此部分機構只能望而卻步。此前,就有一家早期VC放棄了蘇州政府引導基金的橄欖枝。
“我覺得明年不會更好,拿資金管理規模來講,美國風投基金只有幾千家,每支基金平均資產管理規模在25億美元左右,但國內卻有2萬家,平均資產管理規模才2.5億美元,其中還有六成是空殼基金,資質并不符合監管要求。”投資人潘宇如是說。
據潘宇介紹,剩下四成有牌照的基金中,管理規模在5億元以上的只占12%,管理規模在5億元以下的占28%。當中小機構把錢全部投完后,如果回報率不理想,會有相當一部分從市場淡出。最終創投圈和美國一樣,資金向頭部機構集中,市場是少數基金的天下。清科數據顯示,2018年前三季度,募資市場上已呈現出二八效應,前十名基金新募資額占比高達31.2%。
相比人民幣基金,美元基金今年所受影響相對較小,但在一家投行創始人看來,明年雖然不會徹底干涸,但也不會出現太多增量。“想要募得美元資金如今還要向出資人說明,為何中國比東南亞和印度好,找到理由說服他們,而以前是不需要費口舌的”。
機構募資不順,自然會傳導到投資上。王冉說:“所有過去依賴銀行配資的機構都遇到嚴重問題,很多大型金融機構和大型企業已明確表示,未來半年到一年在一級市場上將放緩投資速度,有些甚至徹底偃旗息鼓。”
“估值降一半無人問”
過去工作繁忙的潘宇,2018年放緩了在市場上掃項目和把錢真正投出去的速度,朋友圈里高頻出現的內容是5到10公里的長跑打卡。
潘宇2017年平均一天至少要見3個項目,今年有時候一周還看不到3個。“因為沒什么好項目,而且項目本身也在變少。”以前沒時間健身的她,現在一周至少鍛煉三次。
只看不投或者少投,成了這一年里國內許多機構投資動作的新常態。潘宇持幣觀望,變得比以往更謹慎。“我雖然做了盡調,但最后沒投。”
投資機構放慢速度,直接影響到一大批創業公司。市場買賣雙方的氛圍在發生微妙變化。一位資深財務顧問說:“前兩年,如果一家VC想領投,跟被投企業談了條款,項目可能就被別人搶走了;如今很少有人擔心項目被搶走,因為沒人來搶。反而是企業端越來越急,希望FA想辦法盡快促使項目成交。”
據了解,一家由某奧運冠軍創辦的體育賽事類運營公司,班底在同行業中算優質,且有自我造血的盈利能力,但今年依然陷入了融資尷尬。有投資人稱,該項目如果放在去年融資,十拿九穩,并且估值不會低,但今年這家公司主動將估值砍了一半還無人問津,“我覺得今年最多也就值原來的1/3”。
好幾家專注投體育領域的產業基金都選擇繞行,最終放棄投資這家公司。為了融資,儲備冬糧,創業公司的普遍做法是降低心理預期、調低估值。據另一位投資人透露,其關注的幾個醫藥創業項目,估值是高峰期的三到七折。
創業公司所處的嚴酷環境,與機構面臨的馬太效應一樣明顯。2018年投資機構選擇頭部公司參投的意愿變得更強,甚至在一些領域里出現非頭部不投的趨勢。這些機構認為,一是市場上實際并不需要那么多產品,二是一些項目早期估值過高,在今年資金緊缺環境下,不容易被后續潛在投資者接受。
“今年技術驅動型、商業化還沒那么明顯的行業,融資變得尤其困難”,梅林介紹稱。
因機構毀約而拖垮創業公司的情況也不罕見。“有機構跟創業公司簽完投資意向書,錢卻遲遲不到賬,最終公司被拖死了”,潘宇說,今年她還見過比這更糟糕的情況,“某巨頭旗下的產業基金,去某一領域做盡調,把公司里里外外摸了個遍,最后一家都沒有投,選擇自己研發”。
“巨頭的戰略投資部門大部分都沒有對外募資,是靠自有資金來投的。今年我們推給這些戰投方的項目,反應明顯比往年慢了許多,對方經常會設置一個很前置的結論否決。不像過去幾年,什么項目都有興趣看一看,突然變得不再那么激進化。”一位財務顧問說。
企業的融資周期普遍被拉長。一位財務顧問稱:“過去一個項目,正常應該在四五個月內做完,現在變成了八九個月,FA收的錢不變,人員時間投入卻延長了一倍。”
“做好服務提高成功率”
市場環境不好,機構在投資上變得謹慎,因此將精力更多的放在投后服務上。
“投資機構的精力是有限的,當更多精力放在‘投’的時候,放在‘管’上的自然就少了。但是今年前端市場大家都沒有什么動作,自然就會把精力放在后端‘管’跟‘退’上面”,潘宇覺得,今年不少機構重視起投后服務,沿循的就是這樣的邏輯。
對投資機構來說,為被投企業提供“增值服務”,提高投資成功的概率,成了越來越普遍的做法,尤其是在投資放緩的2018年。
“我們投完A輪左右的項目,會幫他們盡量把估值做高。看某個地方在評獎,會建議被投企業去參加,或者幫他們對接一些產業鏈的上下游資源,找合作伙伴,就是希望他能快一點找到變現模式”,一位投資人坦言,“一些投資經理今年投的項目不多,年終總結主要靠老項目的最新動態來撐門面,所以會格外重視‘管’的部分”。
2018年投資機構對“管”的定義變得越來越多元。包括頭部機構,除了此前常規的投后服務,經緯中國又創辦了被稱為移動商學院的“億萬學院”,紅杉與真格宣布聯合推出創業研究班“鴕鳥會”,并把面向對象延伸到被投企業之外的創業者。他們更愿意把這稱作“系統化服務”。
有投資機構從業者說,機構做的某些投后工作也在一定程度上算顧問性質,“大家都在多元競爭”。
財務顧問同樣加大了業務“無邊界”。楊軒說,她在投資圈里做了近10年,還從沒見過FA像今年這樣競爭激烈,并且FA和VC還在將觸角互相伸進彼此邊界。“一個非常明顯的現象是,有的FA招了許多過去做VC的人,做起了投資”。
一位老牌FA創始人稱:“我們做投資業務是為了拓寬渠道。FA可以甄選出各個細分領域的頭部公司,也有渠道找到對應的投資公司。如果我們只是幫他們融資,只能賺幾個點的傭金;但如果我們能參與投資,盈利空間會更大,這是FA商業模式的一種轉型和升級。”
作為“管”的延伸,值得一提的還有VC對人才的早期籠絡,搶人大戰一定程度上成了比項目本身更激烈的無硝煙戰爭。
當眾多小基金在2018年減緩早期項目的投資動作時,頭部基金反而加大了對早期的重視,或者說,是與跟早期優秀創業者接觸的重視。紅杉中國設立起規模為1.8億美元的種子輪基金,GGV設立首支規模超過15億元的人民幣基金,面向初創及成長期企業。
“之前張穎能投到楊浩涌,與他們一起去過俄羅斯考察,彼此有一定了解有很大關系。現在大家做的事,其實就是用過去已投的S級別牛人,吸引一些尚未投過的A級牛人”,某頭部機構從業者這樣解釋。
不過,潘宇認為,目前投資機構的“管”還很粗放,更多的還停留在表面,需要進一步做深。
“上市即破發的凄涼”
2018年,一面是市場缺錢,創業公司融資難,需要盡快到公開市場籌資;一面是部分投資人希望盡快拿到回報,催促創業者加快上市。“趁著現在港股政策還不錯的時候趕緊上,不然明年更不知道會變成什么樣”,“能今年上不要明年上,能趕到7月不要等到9月”,成了VC和FA們共同給創業者的建議。
因此,2018年出現扎堆上市的盛況。其中,7月12日,共有8家企業在港交所同時敲鑼。對于在資本牌桌上推杯換盞的VC來說,實打實撒出去真金白銀之后,通過退出拿到可觀的回報才是最終目標。不過,原本是榮耀的IPO,在2018年卻給行業上了凄涼的底色。
一個尷尬的事實是,過去在一級市場表現亮眼的獨角獸,進入二級市場的表現都不如人意。美團股價44.25港元,較69港元的發行價縮水35.9%。小米股價比發行價少了22.6%,映客蒸發47%。上市即破發、一二級估值倒掛,甚至有公司市值降到了IPO之前估值的十幾分之一。有風投機構副總裁調侃說,“一級市場若再不反應,這估值倒掛要逼著PE/VC們去炒股了”。
在此背景下,太多投資人并沒有從這些曾經參與的項目中賺到錢。雪上加霜的是,部分新經濟獨角獸,還繼續受到包括Facebook、亞馬遜等美國同類對標公司股票下跌以及全球股市低迷的影響。
“你以為你身邊的朋友,為什么寧肯冒著破發的風險也要爭分奪秒扎堆上市,敲得鑼都不夠用了?現在IPO已經不是為了割韭菜,而是為了拿韭菜盒子當活命干糧;這一波收割不是為了看韭菜笑話,而是為了收割者在資本冰封的時候不被餓死”,王冉直言不諱地說。
王冉認為,2018年一級市場估值邏輯正在發生深刻變化,大家開始廣泛接受兩個基本事實:一是很多知名公司上次融資獲得的估值本身可能就是錯的;二是今天所有新模式下的新公司三四年后都會變成傳統公司,因此它們的估值邏輯在那個時候必須回歸傳統產業的估值邏輯。比如,一家處于成長期的公司如果今天估值已經達到150億元,那么它在三四年后大致需要做到約1000億元的市值,才能滿足投資人的回報要求。還原成傳統行業的市盈率,這意味著它那個時候要有30-50億元的凈利潤。
“而今天要價150億的創業公司很多收入還不到10億。以它們目前的財務表現、所處賽道的市場格局以及對中國經濟和細分市場的整體增長預期,要想三年后實現這個目標,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。”王冉說。
過去十年,中國市場“水大魚大”已成一個有目共睹的事實,風投機構從中賺取了相當可觀的人口紅利。而接下來十年,在泰合資本管理合伙人宋良靜看來,賺的一定不再是easy money,而是最有價值、最有門檻的錢,經歷過三次經濟變化周期的他認為“這次資本寒冬可能會更冷”,并把這歸納為遇到了經濟、產業、資本和政策四大周期的疊加。